《新相应部英译》导论[1]
菩提长老 著
温宗堃 译
[21][2]
《相应部》是上座部(Theravāda)巴利圣典(Canon)中经藏的第三部。它排在《长部》、《中部》之后,《增支部》之前。像余三部一样,《相应部》有其在别部派里的对应经典。保存在汉译三藏里,与《相应部》对应的经典,称为《杂阿含经》(Tsa-a-han-ching)。这部经译自梵语本,证据显示它属于说一切有部(Sarvāstivāda)所诵。如此,本书英译的《相应部》虽然属于上座部的圣典,但是,我们不能忘记它从属于代表着佛教文献传承源头的典籍(在南传佛教,称为《尼柯耶》(Nikāya),在北传佛教,则称为《阿含》(āgama)。早期佛教,就是以这些典籍为基础,建立了其教理和实践体系,同时,后期的佛教学派在形构它们新的佛法诠释时也是诉诸于这些典籍。
《相应部》作为佛教义理的源头,其内容显得特别丰富,因为在《相应部》,用以将诸经典分门别类的主要原则,正是佛法义理的分类。“相应”(saṃyutta)意指“结合在一起”(yoked together),巴利文“yutta”(梵文“yukta”)在字源上和英文“yoked”(结合了)有关,接头词“saṃ”,意思是“一起”。这个字也出现在巴利经文里,意思是“被系缚”。这时候,[22]它是个过去分词,与“结”(saṃyojana)一语相关。共有十种“结”[3],将众生束缚住。“saṃyutta”一词也以一般的意思出现在经典中,意指“被系在一起”,如:“友啊!如黑牛和白牛被绳或轭系结在一起”(35: 232; S IV 163,12-13)[4]。这才是“相应部”的“相应”所指的意思。它们是被系结或连结在一起的“修多罗”(经典)(即佛所说或弟子所说的教示)。将各经连结在一起的“轭”,是构成各章名称的“主题”(topic),亦即各经所属的“相应”(saṃyutta)。
《相应部》的蓝图
仅管《相应部》内容庞大,它依以建立的蓝图却相当简单、明了。巴利所传的《相应部》包含五大品(Vagga),每一品正好是“巴利圣典协会”(PTS)出版的罗马字本的一册。五品共含五十六个“相应”[5]*1。篇幅较长的相应,又可分为几个部分,也称为“(小)品”(vagga)。篇幅较小的相应可能只含一“(小)品”。每一(小)品,理论上应含十经,但实际上,每(小)品的经数从五到六十不等。如此,我们了解“品”(vagga),既用以指《相应部》的五大品,也用以指每一“相应”里的小品。[6]*2
最大的两个相应,“(22)蕴相应”和“(35)六处相应”,经数庞大,所以它们又利用另一种单位来简化组织。也就是“paññāsaka”,“五十为一篇”。五十只是大约的数目,因为一篇通常多过五十经,如“六处相应”的第四篇,就有九十三经[7],其中一小品就含六十经[8]。但这些经大多极短,只是在一些简单的法要上作改变而已[9]。[23]
《相应部》经典的经名,在各个文本传统并未一致相同,这与《长部》或《中部》的情况不太一样。在古老贝叶抄本里,《相应部》的经典一部接着一部,经典与经典之间没有清楚的界限,经典的分段须由某些特定的符号来标示。每一小品之末有个偈颂,名为“摄颂”(嗢陀南,uddāna),它用一些能代表经文的关键字来总括该小品各经的内容。在《相应部》的现代刊本里,这些关键字被拿来当作经名,置于该经之前。因为缅甸文本传统和锡兰文本传统,其摄颂常有一些差异,而PTS版有时依缅甸本,有时依锡兰本,所以不同版本的经文名称也就有所不同。最新的缅甸版,即第“六次结集版”,所给的经名有时候较从摄颂得出的经名更为完整、有意义。所以,在此英译本,我通常依照第六次结集版。
不同文本传统之间,有时对各小品的品名也有不同的意见。缅甸字体的文本常简略地以数字来称呼,如“第一(小)品”(paṭhamo vagoo)等,但锡兰字体的Buddha Jayanti版提供较恰当的品名。当品名有如是差异时,我先举该品在缅甸版的序数,再列出它在锡兰版的名称。品名其实没有特别意义,某品所有的经典和该品品名所传达的意思未必有关联。一品名称之命名,仅根据该品中某一经,通常是第一经。但有时候较长、较重要的经典,其实是在〔第一经〕后面。将数经归为一组并放入同一小品的工作,似乎并无章法,不过有时候几个连续的经典处理着相同的主题,或构成一个“模块”。
在觉音阿闍黎的注解书里,他提到《相应部》含7762经,但是,我们可得的文本,按我的算法,只有2904经。[10]*3由于划分经典的方法不同;这数字和Léon Feer依他所编的罗马字版本得出的总数目,2889有些不同。[24-25]
表1:《相应部》的品数与经数(Feer在PTS版算出的经数显示在最右栏)
相应 | 品数 | 经数 | Feer | |
有偈品
第一 |
1
2 3 4 5 6 7 8 9 10 11 共 |
8
3 3 3 1 2 2 1 1 1 3 28 |
81
30 25 25 10 15 22 12 14 12 25 271 |
|
因缘品
第二 |
12
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共 |
9
1 4 2 1 4 2 2 1 1 27 |
93
11 39 20 13 43 22 21 12 12 286 |
|
蕴品
第三 |
22
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共 |
15
4 4 1 1 1 1 1 1 1 1 1 1 33 |
159
46 96 10 10 10 10 50 46 112 57 55 55 716 |
158
114 733 |
六处品
第四 |
35
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共 |
19
3 3 1 1 1 1 1 2 1 33 |
248
31 34 16 16 11 10 13 44 11 434 |
207
29 391 |
大品
第五 |
45
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共 |
16
18 10 17 5 10 8 2 5 2 7 11 111 |
180
184 104 178 54 108 86 24 54 20 74 131 1197 |
187
103 185 110 1208 |
总数 | 232 | 2904 | 2889 |
[26]
表一显示我怎么得出2904的数目,Feer算出的数目则列在我算的数目之后。虽然我们的总数和觉音尊者所说的数目(7762)差距甚大,但是,我们不需以为《相应部》百分之六十三的经文在注书时代之后佚失了。因为《显扬真义》(Sāratthappakāsini),《相应部》的注释书,可让我们检查现有的《相应部》经典有无佚失。对比之后,显然没有一部经典是觉音尊者曾注解却不见于现有《相应部》的。总数的差异只是因为经典,尤其第五品,〈道品〉,扩展其小品的方法不同。不过,就算将那些固定的略说经文完全开展,也很难理解注释家如何能得出那么大的数目。[11]
《相应部》的五大品,乃依不同原则所构成。第一品,〈有偈品〉,独树一格,因为它依文学体裁而编辑成。如该品名所指,此品内的经典,全含有偈颂(gathā,伽陀),不过并不是(如Feer早先所以为的,)《相应部》里有偈颂的经典都收在这品。〈有偈品〉的许多经典中,长行部分仅是为了衬托偈颂,在其第一相应(Deva-s),有些经典甚至连这部分的长行都不存在,只剩下可能是佛陀与对谈者之间的偈颂问答。其余四大品里的一些主要相应,其内容关涉到初期佛教的重要法义,其他较小的相应则含括多样的主题。如第二、第三、第四大品的第一相应都在处理极重要的法义,它们分别是“(12)因缘”(Niddhāna)〔这是因缘品的第一个相应〕、“(22)五蕴”(Khandha)〔蕴品的第一个相应〕和“(35)六处”(Saḷāyatana)〔六处品的第一个相应〕。这三大品皆依其第一个相应而得名;三大品也包含其它相应,讨论了比主要论题较次要的法义。例如,第二大品,〈因缘品〉,有“(14)界相应”;第三大品,〈蕴品〉,有“(24)见相应”;第四大品,〈六处品〉有“(36)受相应”。各大品中,主要相应以外的小相应之篇幅通常较小,也较不重要,不过还是可在其中发现有深度且生动的经文。[26]
第五大品,处理最重要的主题,即种种应修学的要项,在“后圣典时期”,它们被称为“三十七菩提分法”(sattatiṃsa bodhipakkhiyā dhammā)。此品末尾以教法开展之基础,即四圣谛,作为总结。这一品,被称为“大品”(Mahāvagga),但它也曾被称为“道品”(Maggavagga)(被汉译了的梵文传本即是如此)。
《相应部》的组织,从第二品至第五品,或许可视为四圣谛所显示的模型。论述“缘起”的〈(12)因缘品〉阐明苦的起因,因此可说是第二圣谛的详述。〈蕴品〉及〈六处品〉强调第一圣谛,苦谛。因为,苦圣谛,就其深义言,包含了五蕴、内外六处所含摄的一切法(见 56:13, 14)。接近“六处品”结尾的“(43)无为相应”,探讨“无为”,即第三圣谛,涅槃,苦的止息。最后,〈道品〉处理实践之道,说示趋向苦灭的道路,因此是第四圣谛。如果我们依照梵语《相应阿含》的汉译本,这个对应的情况就更明显,因为汉译本将“蕴品”置第一,“六处品”第二,之后是“因缘品”,如此,对应到第一、二圣谛应有的次序。但汉译本将“无为相应”放到“道品”的最后,这也许是为了显示,无为之证是行道的结果。
上来说到,使《相应部》诸经名为“相应之教”(connected discourses)的,正是结合诸经,使归为一类的“主题”(topic)。这些主题,可视为“轭”或“结合的原则”,它们构成《相应部》结构的“蓝图”。即使诸相应的排列次序不同,这蓝图仍能使《相应部》保有它原有的特色。这样的主题共有五十六个,我将它们分为四类:“法义”、“特定的人”、“某类众生”和“某类人”。有两个相应无法被含摄在这分类里[28]。其一是“(9)林相应”(Vana-s),它有固定的场景,通常是森林的神劝诫某个比丘要为法更加精进。另一个是“(20)譬喻相应”(Opamma-s),其特色是使用许多比喻来传达法义。
在表2A里,我显示出,一一相应属于四类中的哪一类,标记各类的经之总数,及该类在整个《相应部》里所占的百分比。此表的数据,是就整个《相应部》而论。但“有偈品”和其它四品有很大的差异,它所含的11个相应会影响最后的结果,因此为了更了解《相应部》的整体特质,我们可不考虑此品。表2B便是不考虑〈有偈品〉的结果。不过,这些数字仍可能产生误导,因为这里的分类,仅是依照各相应的“名称”而作,可能不足以正确指出该相应的内容。例如,“(18)罗候罗相应”和“(23)罗陀相应”,被我归于“特定的人”一类,但是前者几乎只在讨论三法印,后者则是讨论五蕴,未多提供两位尊者的个人讯息,因此其内容是法义的而非传记式的。另外,在归为“特定的人”的十一个相应之中,有九个纯粹是探讨法义。只有第16相应(大迦叶相应),和41相应(祇多居士)包括可被认为有传记意味的资料。因为关于主要法义的相应之篇幅,总是较其它相应来得长,用以探讨法义的页数,将远超过其它主题的页数。
《相应部》与《杂阿含》
巴利注释书乃至《律》的〈小品〉都有“第一次结集”的描述,让人以为当时参与结集的长老已整理出我们现有的经藏,乃至确定经本的次序。这绝对是不可能的。同时,[29]
表2.:《相应部》的主题分析
A.含〈有偈品〉 | |||
主题 | 相应 | 总数 | 百分比 |
法义 | 12 13 14 15 17 22 24
25 26 27 34 35 36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3 54 55 56 |
26 | 46% |
特定的人 | 3 4 8 11 16 18 19 23
28 33 38 39 40 41 52 |
15 | 27% |
某类众生 | 1 2 6 10 29 30 31 32 | 8 | 14% |
某类人 | 5 7 21 37 42 | 5 | 9% |
其他 | 9 20 | 2 | 4% |
B.不含《有偈品》 | |||
主题 | 相应 | 总数 | 百分比 |
法义 | 12 13 14 15 17 22 24
25 26 27 34 35 36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3 54 55 56 |
26 | 58% |
特定的人 | 16 18 19 23 28 33 38
39 40 41 52 |
11 | 24% |
某类众生 | 29 30 31 32 | 4 | 9% |
某类人 | 21 37 42 | 3 | 7% |
其他 | 20 | 1 | 2% |
第一次结集也不可能编出固定而定型的《尼柯耶》本。相反的证据非常非常多。这些证据包含,一、现在的圣典收入一些在“第一次结集”后才可能成立的经典(如《中部》84、108、124经);二、经典本身显示出进一步编辑过后的征兆;三、保存于汉译文献的北印度《阿含》与巴利《尼柯耶》之间,[30]有内容和组织上的差异。第一次结集时所发生的事,可能是,(1)起草一个详尽的架构,把(比丘所忆持的)经典加以分类;(2)指定一个(或多个)编审团来复审所拥有的材料,将它转化为易于记忆与口传的形式。可能,这编审团在编辑被认可的佛语时,也仔细预设过不同经群之设置所欲达成的目的,然后建构分类的指导原则以完成那些目的,关于这点,之后我会再讨论。负有保存及传递圣典的各部“诵师”(bhāṇakas)传承各自的文本,这事可以解释存在于不同传本之间的差异,也解释了不同《尼柯耶》里出现相同经典的事实。[12]*4
比较巴利《尼柯耶》和汉译《杂阿含》,尤具有启发性,它显示出二本有相同的内容、不同的次第。我之前已提到一些组织上的不同,再仔细探究,则更能厘清一些事。[13]*5汉译本有八诵[14](我依循姉崎正治,一致使用巴利的名称)。第一是“五蕴颂”,第二是“六入诵”,第三是“杂因诵”,后者包含“(56)因缘相应”和“(36)受相应”,和《相应部》的安排大大不同。第四个是“弟子所说诵”,没有对应的巴利,但巴利有“(28)舍利弗相应”(Sāriputta-s)、“(40)目睷连相应”(Moggallāna-s)、“(19)勒卡那相应”(Lakkhaṇa-s)、“(52)阿那律相应”(Anuruddha-s)、“(41)质多相应”(Citta-s)。第五诵的巴利名是“道”,相当于《相应部》的“大品”,但是它的次序更接近圣典三十七道品的顺序:“念处”、“根”、“力”、“觉支”、“道”;此诵也含“(54)安那般那”(ānāpana-s)、“(55)预流”(Sotāpanna-s),末尾的一些小部类则包含“(34, 53)禅那”和“(43)无为相应”。《杂阿含》的第六诵,即“八众诵”,无对应的巴利[31],但包含“(20)譬喻相应”和散在《相应部》各处与病人有关的经典。接着第七诵是“偈颂诵”,有12个相应,含巴利的11个相应(但次第不同),加上“(21)比丘相应”(bhikkhu-s)(它在本书中只收有含偈颂的经典)。最后是“如来诵”,包含了“(16)迦叶”(Kassapa-s)、“(42)聚落主”(gāmaṇi-s)和“马相应”。这最后一诵,也包含在巴利中收于《增支部》的经典。
《相应部》在四部中的角色
学界普遍认为,区分四部《尼柯耶》的判准,在于其经文的长度。这想法也得到经典的支持。如此,最长的经典便收在《长部》。中等的,收在《中部》。较短的经便入《相应部》和《增支部》;只是《相应部》依主题将经典分门别类,《增支部》则依法数多寡加以组织。但是,在一具开创性的重要研究里,Joy Manné挑战了固有的假定,即“长度便足以解释不同《尼柯耶》之间的差异”。[15]*6仔细比较《长部》与《中部》之后,Manné结论说,这两部的立意是为了满足两个不同的目的。她认为,《长部》主要是为了“宣传”,吸引外道者入教,因此主要是针对那些对佛教有好感的外道。相对地,《中部》则是针对佛教徒,目的是要赞扬佛陀,要让僧人融入团体与修行中。Manné也提议说,“四《尼柯耶》每一部皆有特殊的目的,皆是为了满足特定的需求”(p.73)。在此,我们应稍略讨论“相较于《长部》与《中部》,《相应部》与《增支部》的编辑目的又是什么?”的问题。[32][16]
在处理此问题时,我们要先记住,这两部《尼柯耶》里的经典,对于说法的事缘背景都只提供少量的讯息。事实上,除了少数例外,许多经完全未提说法的事缘,或只说佛陀在某地说了该部经而已。所以,《长部》与《中部》充满了戏剧性的情节、辩论和故事,《长部》尤其充满富想象的旅程,但是,《相应部》就缺乏这样的装饰架构。在《相应部》,整个事缘,减少到只剩一景,通常只是说“在舍卫城,祇陀园”而已[17]。在第四〈六处品〉,甚至连这个也没有。除了独树一格的〈有偈品〉,《相应部》的另四大品几乎毫无修饰,其经文通常是佛陀直接就说法;有时候是某个或一群比丘向佛陀请示;有时候是两位大比丘的对论。很多经文只有几句话,且常只是在同一主题上做句子的变动。到了第五〈大品〉,有些经群只剩单字组成的摄颂,让诵师(或读者)自己去填满经文内容。这显示出《相应部》的经典(如《增支部》一样),一般而言,不是以外道或新入教者为对象,主要是针对已归依法并深入学习、实践的人。
从《相应部》各相应的排列来看,我们也许可以认为,就整部的特色而言(当然不是就一一个体),《相应部》的编辑目的,是要作为一个容器,能够存放诸多显露佛陀智慧与解脱道的精简经典。它能满足教团内两类弟子的需求:其一是法义的专家,即能够掌握佛陀甚深智慧,并为他人解说微细教法的比丘、比丘尼。因为《相应部》在其主要的相应里[33],收集许多详论缘起、五蕴、六处、道支、四圣谛等重要法义的深妙经典,这最适合喜爱探索法的深义,且为其他法友解说的弟子。《相应部》所预设的第二类对机众,是已圆满基础禅修训练,想要直证终极真理的比丘、比丘尼。因为,《相应部》经典,对于想证得如实智的禅修者而言,极为重要,它们可成为指引毗婆舍那禅修者(insight meditators)的课程大纲。
《相应部》所强调的是“全括性”(comprehension),到了《增支部》,便转移到“个人教导”(personal edification)。因为阐明法义和修学架构的短经已入到《相应部》,剩下能编入《增支部》的,即是关心实践的经典。在实践倾向方面,某程度而言,《增支部》与讨论各组菩提分的〈大品〉有部分重叠。为避免不必要的重复,圣典的编辑者未再将那些主题纳入到《增支部》应有的品集里,让《增支部》能专注在未被《相应部》含盖的修学项目。《增支部》也包含相当多为在家居士而说的经典,讨论在世间里关于世俗、伦理或修行方面的事物。这使《增支部》成为一部特别适合为在家众说的圣典。
从此二部《尼柯耶》的特色来看,我们看见《相应部》与《增支部》提供两个互补的观点,这两个面向都是原始教法所固有的。《相应部》为我们开启内观智慧的深奥面向。此中,熟悉的人、物世界已消逝,只有无我的缘生现象,依循缘起法则不断地生灭。这实相的面向,在佛教的下一个发展阶段中,于阿毗达摩哲学里,更是达至顶点。诚然,[34]《相应部》与阿毗达摩的关系似乎很密切,我们甚至可以推测:在《相应部》占重要地位的“无我”面向,直接引生阿毗达摩所具化的对答形式。从阿毗达摩藏的第二本论,即《分别论》来看,二者的紧密关系尤其明显。《分别论》共含十八品,每品专门分析一项法义。十八类法义中的前十二类也出现在《相应部》。[18]*7因为这些品大部分包含了“经分别”(suttantabhājaniya)和“论分别”(abhidhammabhājaniya),所以可以想见:《分别论》的“经分别”即是阿毗达摩的根本种子;而且,就是《相应部》的专家想到要设计出一种更专门的论述系统,而这系统在后来被称为“阿毗达摩”。
《增支部》承认世俗世界的相对真实,有助于平衡在《相应部》里特别凸显的抽象哲学观点。《增支部》通常未将“人”化约成蕴、处、界,而是将人当作是积极地想要离苦、得乐的生命体。《增支部》的经典,通常满足上述的需求,许多经典述及比丘的修学,相当的部分则论及在家居士日常所关心的事。增一法的排列方式,使《增支部》在教学时更加方便。如此,长老比丘在教导弟子时,或说法者在准备为在家众说法时,都可轻易地运用。《增支部》充满能满足此二目的的资料。在今日上座部传统里,它仍持续发挥着这两项功能。
以上对各《尼柯耶》特征的描述,不应被当作是意指,四部《尼柯耶》里各经的内容完全一致。相反地,各《尼柯耶》的经典,即使有彼此重复,也展现了多样性,有点像是同一类的生物,因应个己生存所需而有微细差异。再者,仍成为问题的是:各部,尤其《相应部》和《增支部》的蓝图是否是依刻意的教学策略所制订?[35]还是说,先有排列的方式,之后才因其架构而理所当然地予以运用?
《相应部》和其它圣典的关系
因为经典乃从标准化过的、可调换的,称为“圣句”(pericope)的文句所构成,也因为各尼柯耶有许多共同关注的焦点,所以我们在四部《尼柯耶》里可见到许多彼此重复的经文。以《相应部》言,与它相同的经文,不仅出现在余三部《尼柯耶》中,也出现在《律藏》里。如此,我们发现《相应部》三个重要经典,也收录在《律》的〈大品〉,它们被认为是佛陀最早开示的三部经典,即《转法轮经》(56:11)、《无我相经》(22:59)和《烧燃经》(35:28)。《相应部》的其他经典也出现在《律藏》,如论及佛与魔相遇(4: 4,5)、佛犹豫是否说法(6:1)、遇见给孤独长者(10: 8)、提婆达多(17:35),及谈到目睷连尊者见鬼魂的经典(19:1-21)。有可能的是,《律》和《相应部》透过各自的口传系统获得这些共同的资料,但是,因为《律藏》的故事似乎出自较《尼柯耶》晚的时期,我们可推测《律》的编订者在编辑时,引用了《相应部》诵师所保存的资料。
《相应部》的一些个别经典,有时成为《长部》某些经典中的一段。最明显的例子,是那些成为《长部.大般涅槃经》之片段的相应部经典(如6: 15, 47: 9, 47: 12, 51: 10)。我们也看到《相应部》经典的一些片段(47: 1,2; 45: 8)[19]出现在〔长部〕《大念处经》,也有一些(12: 60)出现在〔长部〕《大因缘经》(D 15)。《大因缘经》与《相应部》经典(12:60)共有的,只是经文一开始的部分,之后的发展便完全不同。再次说明,任何针对哪部借自哪部之问题的解答都只能是揣测而已。
圣典的编辑者,似乎已为将经典分配到《相应部》或《增支部》的问题,立下严格的规则。[36]目的在于:避免同时符合相应原则及增一法的经典被重复配置。但是,即使这样,两部《尼柯耶》的经典还是有一些重复的部分。例如,二者都有关于“Rohitassa”寻找世界终点的经文(2: 26)[20]、狮子吼(22:78)[21]、预流十德(12:41= 55:28)[22]、“Kokālika”之死(6: 9-10)[23]、五盖的经文(46: 55)[24](但《增支部》没有觉支那一段)。二者共有的,还包含在《相应部》里诸多尚未形成个别经典的文句组。
不过,《相应部》与《中部》之间的界限似乎最不严格,因为《相应部》和《中部》有五部完全相同的经典(22: 82; 35: 87, 88, 121, 36:19)[25],以及共通的文句组(text blocks)。我们不清楚,到底是负责编辑整个经藏的编审者一致同意地作如此的分配,还是二部的诵师各自认为那些经最适合收入自己的《尼柯耶》。鉴于《相应部》里相同的经典也出现在不同的两个相应,如此,即使在同一《尼柯耶》中,第一种情况也并非不可能。《相应部》的经也出现在《小部》的一些部类,如《经集》、《自说经》和《如是语》,相对应的偈颂也很多,见“索引1(B)”[26]。
《相应部》的文学特色
在四部《尼柯耶》之中,《相应部》似乎是受“文学修饰”(literary embellishment)影响最大的一部。一些变动可能源自佛陀本身,但许多较细微的增广,可能是圣典编辑者所引入。我想请读者注意《相应部》的两个特色,它们支持了这个假设。我们或可称它们作“模板对应”(template parallelism),以及“听者与背景的变动”(auditor-setting variation)。呈显这两个特色的经文,列于“索引3”和“索引4”[27]。在此,我将举例解释这些编辑设计的原则。
“模板对应”是指不同经典依据相同的公式模型所造,[37]但被套入该模型的内容物有所不同。“模板”是公式模型;“模版经典”是将此模型运用于某主题后所形成的经典,这个主题就是将被塑模成一部经典的“原生材料”。“模版对应”的情形横跨了不同的“相应”,显示相同的“公式”可用来对不同类的法要,如界、蕴、处、道支、觉支、根,作出相同类型的陈述。整个《相应部》一再出现“模版对应”的事实,令我们对佛陀教法的结构有更清楚的了解。它显示,佛陀的教导由两个成分所组成:1.模板本身所显示的公式,以及2.被模版塑形的材料。模版运用于材料的方式告诉我们后者是如何被处理。如此,在“模版经典”里,我们便看到:“应以智了知有,应断烦恼,应修道支”。
有时候,模版又隶属于较高的一层,我们称为“模范”(paradigm),一种特殊的透视法,让我们看到教法的全景。如此,要编辑不同经典所需做的事,就是将各种类型的材料放入单一“模范”所产生的“模板”之中。
《相应部》有许多这样的例子。一个普遍而重要的“模范”,是“三法印”:无常、苦、无我。这个“模范”支配第“(22)蕴相应”与“(35)六处相应”的整系列经典,因为,若要证得解脱,必须以内观洞见五蕴与六处才行。此“三法印模范”产生四种“模板”:1.观三时的无常、苦、无我;2.纯粹的观无常等;3.透过因、缘而观无常、苦、无我;以及在佛教解脱道中最重要的4.“无常即苦”模板[38],这第四种,将三法相彼此相联。[28]
另一个重要的“模范”是“味、患、离”(asssāda, ādīnava, nissaraṇa),它衍生三个模板。在AN I 258-60,我们看到这些模板产生三部经,而其“材料”即是“世间”(loka)。《相应部》显然利用一些方法来了解“世间”这概念,依据这些模板,便有了十二部经典——“界相应”和“蕴相应”各有三部经(14: 31-33;22: 26-28),“六处相应”也有六部经(35: 13-18,因为内六处、外六处分别说,故是六部)。这个“模范”又与另外一个与“模范”有关,即“沙门、婆罗门”,两组合而产生出三个重复出现的、关于沙门、婆罗门如何了知事物的“模板”:1.“味等三法”;2.“生、灭等五法”(即味患离三法、加上生、灭”;3.“四法”(仿四圣谛:苦、其生、其灭、趋灭之道)。透过这些模板,便制造出论及四界(14:39)、名利、五蕴、受和根的经典。“四法”的模板也好几次用于缘起支(12:13)上,但是,很奇怪,他们未出现在〈六处相应〉。
依据佛陀,苦的主因是“渴爱”(taṇhā),也称为“欲、贪”(chanda-rāga)。在《相应部》里,去除渴爱亦作为一个“模范”,它能产生另外的模板,拆、组“chanda-rāga”这个复合词,即可得到这些模板:1.断“欲”(chanda)、2.断“贪”(rāga)、3.断“欲及贪”(chanda-rāga);每一个又和“凡是无常”、“凡是苦”、“凡是无我”相接,如此产生9个模版。然后,这些模版,又接到蕴、内处、外处,分别得出9部与18部经。(22: 137-45; 35: 168-85)。
有些模板必定出自比丘日常生活的对谈中,例如提到“为何随世尊过梵行生活”的“模板”(35: 81, 152; 38: 4; 45:5, 41-48)。第五大品,即〈道品〉[39],使用许多新模板,但却没有一个主要的“模范”。许多的模板出现在被略说的经典,那些内容先已广说,因此后来便只以偈颂加以略记。然而,在这些相应里的经典,仍是由许多的模板产生,在〈道品〉的导论中,将再详述。[29]
如果我们仔细审视“模板”的索引表,我们会注意到有些模板未被用在可用之处。如上所述,我们发现“沙门、婆罗门”模板未用于“六处”[30];“圣与令解脱”(ariya niyyānika)模版未用于“五根”[31];“七果利益”模板未用于四念处。[32]这引生一个有趣的问题:末使用它们的原因是由于刻意的设计,或只因疏忽,或者是因为在口传过程中遗失了一些经典?若要对这个问题,获得一个合理的假设,我们必须对照巴利《相应部》和汉译《阿含》,而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工作,需要结合许多的技术。
《相应部》的第二个编辑技巧是我所谓的“听者与背景的变动”(auditor-setting-variation)。这是指,有一些经典,其内容其实一样(或几乎一样)[33],只是闻法者不同,或(在有剧情的经典里)主角不同,或是说法的背景不同。最明显的例子是,提及为何有些比丘在现世能证涅槃,有些却不能的经典。这类经典共出现七次(35: 118, 119, 124, 125, 126, 128, 131),内容几乎一样,但听者不同,包含天王帝释、香神潘恰西卡。佛陀应当曾向不同的听者重复开示相同的经典,问题是为何这部经受到如此特别的处理?这么作是否要向比丘说明清楚,他们必须做什么,才能成就梵行生活的终极理想?或者,这样的重复有着更世俗的动机,如想安抚重要的在家护法?
使用此编辑技巧的通常情况是,[40]第一次,佛陀为了回应阿难的问题而说法;第二次,佛陀自己主动为阿难说相同的经;第三次,佛陀为了回应某群比丘而又开示相同的经(如 36:15-18;54: 13-16)。另外,“罗陀相应”(Rādhasaṃyutta)有两小品(第3、4)各含十部经,两品经文内容相同。不同在于:第一品中,罗陀请佛说法,但第二品中,佛陀无问自说。
第三种文学装饰,和“听者与背景的变动”不太相同,它包含一连串运用不同语词予以排列成的经典。如此“(24)见相应”包含四趟(gamana)关于邪见的旅程,其不同处只是用以显示诸邪见的架构(第一趟有些例外,不知为何,未论及余三趟所具有的一些邪见)[34]。在“(33)婆蹉种相应”(Vacchagottasa-s),游方者婆蹉五次请问佛陀相同的问题:“为何十种邪见会在世间出现”[35]。佛陀五次的回答是不了知五蕴中的某一蕴;每组问答各构成一部经(第1-5经)。但圣典编辑者似不满足于此,觉得必须清楚指出每个回答皆可由“无知” (aññāṇa)的其他同义语构成[36]。如此,这个相应就由前五经的配合十个变量而构成。“(34)禅那相应”展现另一种文学手法,“排列之轮”(the wheel of permutations)。藉此,一串的语词,两两配对,并穷尽其所有配对的可能性[37]。
© 2000 Bhikkhu Bodhi. Adapted and translated from The Connected Discourses of the Buddha: A New Translation of the Samyutta Nikāya, courtesy of and with permission from Wisdom Publications, 199 Elm Street, Somerville, MA 02144 U.S.A., www.wisdompubs.org.
- 本文译自 Bhikkhu Bodhi, ‘General Introduction’, The Connected Discourses of the Buddha, pp. 21-40。感谢菩提长老(Bhikkhu Bodhi)与智慧出版社(Wisdom Publication),授权《福严会讯》翻译、出版此文。 ↑
- 表示此下是底本页21。以下,有米字号(*)的脚注是原作所有,余为译者注。〔〕括号内的文字为译者所补充。 ↑
- 十结是:贪、瞋、痴、慢、见、疑、惛沉、掉举、无惭、无愧。 ↑
- Seyyathāpi, āvuso, kāḷo ca balībaddo odāto ca balībaddo ekena dāmena vā yottena vā saṃyutta assu. ↑
- *1 缅甸版《相应部》有56相应,为PTS罗马版所遵循 ,但是,锡兰版只有54相应。差异在于,锡兰版将“现证相应”(abhisamaya-s)(此英译本的第13相应)当作是“因缘相应”(nidānas-s)(英译本的第12相应)里的一个小相应,且把“受相应”(vedāna)(此本第36相应)当作是“处相应”(saḷāyatana-s) (此本第35相应)里的一小相应。但〔锡兰版〕这样分配,并不恰当,因为这两个小相应的主题和那两个较大相应的主题并无直接的关系。 ↑
- *2 我用“Vagga”指“大品”,用“vagga”指“小品”。用以保存这些巴利经典的东方字体〔即锡兰文、缅甸文、泰文等〕没有大、小写之分,“大品”、“小品”都一样,并无拚法上的差别。 ↑
- 156至248经。 ↑
- 156至227经。 ↑
- 如在某经的“内”,在另一经便改成“外”;是“无常”的,改成“苦”、“无我”等。 ↑
- *3 觉音给的数目在Sp I 18,9-10, Sv I 23,16-17及Spk I 2,25-26。 ↑
- 算法的差异,也可见 印顺导师〈杂阿含经部类之整编〉,《杂阿含经论会编(上)》,页67-68。 ↑
- *4 Norman在其Pāli Literature, p.31里提到了这点。 ↑
- *5 关于汉译《杂阿含经》的组织,我参考姉崎正治的〈汉译四阿含〉。 ↑
- 原本误作“九”(nine)。 ↑
- *6 “Categories of Sutta in the Pāli Nikāyas.” 尤其是页71-84。 ↑
- 四部阿含经意趣之探讨,参见 印顺导师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》,页249-286。 ↑
- Sāvatthiyaṃ jetavane. ↑
- *7 《分别论》的十二品是一、“蕴分别”= S 22;二、“处分别”= S 35;三、“界分别”= S 14;四、“谛分别”= S 56;五、“根分别”= S 48;六、“缘起分别”= S 12;七、“念处分别”= S 47;八、“正断分别”= S 49;九、“神足分别”= S 51;十、“觉支分别”= S 46;十一、“道分别”= S 45;十二、“禅那分别”= S 53。 ↑
- 分别指略说四念处的部分(47:1,2),及广说八正道的部分(45: 8)。 ↑
- A 4: 45, 46 (II 47-50)。 ↑
- A 4: 33 (II 33-34)。 ↑
- A 10: 92 ( V 182-184)。 ↑
- A 10: 89 (V 170-174)。 ↑
- A 5: 193 (III 230-236)。 ↑
- M 109, M 144 Channovādasutta, M 145 Puṇṇovādasutta, M 147, M 59 Bahuvedanīyasutta。 ↑
- 原书1971-1982页。 ↑
- 原书1986-1989页。请配合原书及经文阅读,方易了解。 ↑
- 见原书1987页所举的经例。 ↑
- 见原书1493-1494页。 ↑
- 但用于“缘起”、“四界”、“名闻利养”、“五蕴”、“信等五根”、“眼等六根“、“乐等三根”。 ↑
- 但用于“觉支”、“念处”、“神足”。 ↑
- 但用于“觉支”(46:3)、“五根”(48:66)、“四神足”(51:26)、“安那般那念”(54:5)。 ↑
- 佛陀的回答是:喜爱、执着可意的六尘,则不能证涅槃;不喜爱、执着可意的六尘,则可能证涅槃。 ↑
- “第一趟”共含18部经(24:1-18),余三趟各含16部经。 ↑
- 1世界是常,2世界是非常,3世间有边,4世间无边,5命身是一,6命一身一,7如来死后存在,8如来死后不存在,9如来死后存在亦不存在,10如来死后非存在也非不存在。 ↑
- 即6-10“不见”(adassana)、11-15“不现观”(anabhisamaya)、16-20“不随觉”(ananubodha)、21-25“不证”(appaṭivedhā)、26-30“不观”(asallakkhaṇā)、31-35“不近察”(anupalakkhaṇā)、36-40“不精察”(appaccupalakkhaṇā)、41-45“不等观”(asamapekkhaṇa)、46-50“不省察”(appaccupekkhaṇā)、51-55“不现见”(appaccakkhakamma)。 ↑
- 善于定(samādhi-kusala)、善于入(samāpatti-k)、善于住(ṭhiti-k)、善于出(vuṭṭhāna-k)、善于调顺(kallita-k)、善于所缘(ārammaṇa-k)、善于行境(gocara-k)、善于决意(abhinīhāra-k)、恭敬作(sakkaccakārin)、恒常作(sātaccakārin)、合宜作(sappāyyakārin)。 ↑